枯桑知天风

枯桑知天风(一)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因为我知道,你曾经怎样地活过,便会一直怎样地活着——

 

 

 

 

 

 

 

“徒儿一生,只为师父而活,只望我死后,师父莫要再让刀宗门下,被旁人欺负……”

离开宫中神武遗迹之时,那个道士最后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裴元脑海里,他之前从来没见过洛风,只是听人说过,纯阳宫静虚一脉有这么一个傻子。后来师弟阿麻吕去了日轮山城,回来也曾对他说起在那里见过的一个道长,他听着师弟赞他剑心鹤骨其人不折,也只是笑了下,不曾多说别的什么。

如今一见,他只觉阿麻吕字字都说在点子上。

祁进那一剑出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拦,而他站在旁边,听着洛风说那些话,心里忽然就有什么东西涌动翻滚。

很久很久了,从他被迫在天下医者前立誓活人不医起,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静心定志,专研医术,却未想自己还有如此迫切地想救一个人的这么一天。

但他最终未能够。

江湖赞他一句活人不医医术高绝,但他毕竟不是神不是仙,洛风心脉尽碎,莫说是他,就算是送上赏星居请师尊亲自施救,也不会有活转的机会。

 

“大师兄,你在想什么?”在遗迹门口接应他的弟子大约是见他有些失神,不由得这么开口问道。

裴元看他一眼:“无事,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没再说话,只是和几个师弟一起往泊船的地方走。宫中神武遗迹地处岩浆之上,外面虽无遗迹之内的酷热,但许多石头也都开裂露出奇形异状的花纹来。他来时匆匆,心思完全没在这些上,而去时虽也匆匆,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感觉心中的那些憋闷,也渐渐淡下半分。

“咦?这个……”他忽然停下脚步来,眼前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不知在这里矗立了多少年,外有海风摧残,下有熔岩锤炼,早已经斑驳开裂。但那上面的花纹,细细看去,却好像隐隐有着字迹。

“大师兄?”那几位师弟见他停步,也不由驻足。裴元望着那块岩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这种莫名的吸引,莫……溯徊……心愿之、悦之……剩下的字迹彻底看不清,想必是这宫中神武遗迹还不是遗迹时的什么碑刻,他也没多想,只是转身招呼师弟准备离开,一回头,却发现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

像是有雾,遥生蔓长,不知其来,不知归处。

脚底下像是生了根,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块石头发出光来,像是春日中最为嫩软的一点绿色,在这片茫茫大海浩浩熔岩中,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绿光渐渐蔓延开来,包裹住他整个人,眼前的一切终于彻底被雾气模糊的时候裴元感受到了不知何来的、温暖而干燥的风。

 

天地定序,山泽通气。

意识恢复的时候裴元发现自己还站在岛上那块石头面前,只是那种莫名的吸引力不见了,他转身想要招呼师弟,却发现那些黑衣的万花弟子们都失去了踪影,正疑惑间,背后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裴大夫,许久不见了。”来人是天策府的那位冷天峰,只是他记得他比他们都早一步离开宫中神武,如今怎会又出现在此?而且他说的话,竟然莫名熟悉……

“冷将军。”他话刚说了半句,便见不远处行来一艳丽女子,眉目英秀,气质雍容,正是七秀坊那位楚秀萧白胭。

“两位都到了。”萧白胭一拱手,袖上的饰带在海风里飞扬起来,为这阴霾天空多添了一笔艳色:“谢云流之事,武林中纷争多年,希望今日能有个结果。”

“我等也正是如此想法。”冷天峰亦拱手到,转眸看向裴元:“说来也快到约定之刻,我们进去罢。”

裴元淡淡地点了点头,举步前行。他本便是喜怒难形于色之人,总是心中再多思潮澎湃,面上也难露出一毫半分。他终于想起来,此等境况,分明是他三个时辰前刚到宫中神武遗迹之时,如今这诸般种种竟然重来一遍,当真神妙非常。

裴元本自出身万花谷,谷内典籍众多异人无数,自是知道这世上什么奇事都可能发生如今眼前之景,显然是时空乱序,而如此——

他转入遗迹内,眼角瞥到了宽大的白色袖角。

不久之前他还曾经看着这个人满身是血气息断绝,如今却看他活生生站在面前,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洛风也是刚到此处,他引着他们往遗迹深处走,忽然便闻得龙吟剑啸,地动山摇。

“李忘生,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却没想等来的还是江湖各派的杀手!”

他们都听见谢云流的声音回荡在岩石间,内里悲愤无限。裴元一直注意着洛风,清楚地看到他脸色一变,正想说什么,白衣的道子已经足尖一点,身形如鹤般纵了出去。

他们三人对视一眼,也连忙各运轻功,往深处掠去。

这一路上裴元想了很多,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想。小时候故事听得多了,有人说回到过去的人不能妄自改变历史,也有的人说,回到过去的人就等于有了新的一种生活的可能,种种类类,江湖传奇,本就是如此。

他只是想,他要救这个人。

这世间多活一个好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江湖有害。

然后发生的事情就如他之前所经历的一般,一言不合,杀心顿起。他与祁进本就有私怨,如今纯阳五子尽皆在此,他就算想拦,也不可在纯阳宫人前面多生事端。脚下一搓一点,一粒小石子已经弹了出去,正中纵身出去的洛风膝上麻穴。

剑光似电,乍然见血。

 

“……祁师弟!”李忘生的声音响起时裴元才惊觉事态有异,谢云流本就天资高绝,这些年在东瀛又潜心习武,情急之下应以自保的护身剑气竟生生地将祁进的雷霆一剑反拨回去,正中对方当心。

祁进胸前的血痕慢慢扩大,他眼神虽是不可置信,但仍然脊背挺得笔直。

“我早知……你包藏祸心。”

“掌门师兄,快走,回去告诉师父……”鲜血汨汨而出,祁进手中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坚硬的石地上,他怨毒地盯着谢云流,唇角却还仍有一丝似讥讽似了然的笑意:“此人……果不可信。”

 

宫中神武遗迹,紫虚真人祁进殒命于剑魔谢云流剑下,事出江湖,众人皆惊。

无论此人从前是谁又做了什么,这毕竟是血淋鲜活的一条人命,纯阳刀宗之间嫌隙,自此再无可解。

也不知是谁,将这消息传到纯阳。

左右宫中神武一事,终有人包藏祸心,不然各大门派所收到的那两封信又作何而解?

不管那人是谁,总之他的目的大约也算达到了,在确认了这个消息的真伪之后,高剑带着一群紫虚弟子上了莲花峰。

所有人的眼睛都是血红的,他们自入门起,便被教导说静虚一脉皆是包藏祸心之徒,如今师尊又丧命于谢云流之手,这期间种种恩怨,又怎么能说清。

他们来的时候,秦鹤和封伶正在院子里晾晒今天师兄弟们刚换洗下来的道袍,他们知道师父跟着掌门等人去了宫中神武遗迹,也知道他们是去见太师父的——这些年他们所有人在一起,听洛风说得多了,便也根深蒂固地有了他那个想法,一切都会好,太师父能回到纯阳,静虚一脉能扬眉吐气,不再过被人侧目而视的生活。

高剑踢开静虚弟子们居住的院落的木门时,秦鹤正收拾好木桶水舀,抬头看见面前这一群气势汹汹的师兄弟,不由得一愣。

论剑峰一事过后,静虚一脉与纯阳其他弟子之间虽然关系依旧生涩冷硬,但毕竟缓和几分。甚至连那些平日里最爱大声说上一句叛徒几声居心叵测的紫虚弟子们也学会闭嘴,可是如今——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站在门前:“你们来做什么?”

“师父死了。”高剑盯着她,声音嘶哑像是要滴出血来:“在宫中神武遗迹,是谢云流杀了他。”

秦鹤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但随即她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些人其实是一群复仇者,她性情向来倔强,当年被神策军严刑拷打,都未曾吐露他们想要的字句半分。虽是手中无剑,但她依然盯着面前人毫不退缩:“掌门尚未回山,你们为何敢如此张扬跋扈?”

“掌门回山?”高剑身后的一个紫虚弟子冷笑一声:“这纯阳宫上下谁不知道,掌门向来护着你们这群叛徒,他老人家恐怕也不曾想,护着护着,竟然将我们师尊的命也搭了进去。”

“还跟他们说什么,血债血偿。”高剑手腕一振,长剑出鞘:“我们拿谢云流无可奈何……那找他们也一样!”

 

就好像一粒火种被投入油中,霎时间燎原之势顿生,不可收拾。

李忘生回山之时已经诸事不及,虽然他雷霆重法,废了高剑等人的武功并将其逐出山门,但终究换不回静虚一脉十几条人命。

裴元听闻这个消息赶往纯阳的时候,在山脚下遇见了洛风和他的师弟师妹。当年静虚一脉,本就子弟凋零,如今更是只剩他们三个了。

他没办法过去,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三个人捧着一个布袋一步步地走下山去,一路上再也没有回头。

谢云流听闻此事,怒震江湖。藤原广嗣趁隙而入,东营一刀流武功再现,江湖之上人人自危,大乱陡生,天下风云,更易迁改。

江湖之乱,更牵及庙堂。本就狼子野心的安禄山、史思明之流出蓟城南,以讨伐奸臣杨国忠之名,兴兵生乱。

时年不过天宝十一年。

万花谷众人部分随颜真卿出谷,抗击叛军,另部分仍持医心,行济天下,战乱流离,灾民难数,瘟疫不绝,纵万花谷众人回春妙手,亦难挽颓势万一。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而裴元自然也是这万千医者中之一,只是某一日,他阴差阳错,又来到宫中神武遗迹,天海依然,熔岩仍旧,他站在曾经让他驻足的那块有奇异花纹的石头前,长久地沉默不语。

他本只想救一人,却未想惹天下战乱徒生。

忽然之间,周围的景色又扭曲模糊,这一次他看见石头裂开的缝隙里生出红光,丝丝缕缕地将他整个人都缠裹住,意识好像被抽离,耳旁风声像是撕心裂肺般呼啸咆号,针刺一般的痛苦席卷前身,他一霎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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